【專欄文章】我的愛滋旅

2016-12-29

我的愛滋旅

文/劉威成(大仁科技大學諮商心理師)

 

我曾經是個極度恐懼HIV(人類免疫缺陷病毒Human Immunodeficiency Virus,俗稱愛滋病毒)的人,但是承蒙上天眷顧,執業不到半個月就遇上HIV感染者前來諮商,在五雷轟頂下開啟一段愛滋旅程……

 

20165月,我在學校做了兩天分設五站的愛滋宣導,包括「愛滋被單展示」、「愛滋感染者擁抱」、「保險套試戴」、「愛滋知識問答」、「兩難情境價值選擇」,約莫有250位學生參與了這次的活動,從高度正面回饋的問卷中,許多人對愛滋的認識有了翻轉。

然而,我明白對於常常爆出愛滋污名與恐懼的台灣,這一切只是開始,不是結束。一如近日國防大學以「操行不及格」為由將感染者學生「阿立」退學的事件,以及該則新聞網頁底下鄉民們的留言,顯示我們對愛滋的恐懼不在於知識不夠,而是生活中缺乏跟真實感染者的互動,沒辦法累積足夠多對愛滋的自然態度。所以理性上的知識是一回事,但情感上卻無法泰然自若。

我們都知道「跟感染者一起吃飯、上課、游泳、運動、交談、泡溫泉、擁抱不會被感染……」,同時也知道傳染途徑只有三種:「第一是……第二是……」,結論:不必過度恐懼。這樣的宣導我們都聽了上百次,但是,當真的感染者活跳跳地出現在面前時,心中的感覺可能又不同了。讓我試著以下列幾個階段,分述自己在這趟旅程中的經歷。

 

從自身經驗體會感染者的渴望

我曾經因為一個小小的症狀懷疑自己可能感染愛滋,因而極度恐懼,深怕自己將被社會所遺棄(我後來才知道也有人跟我一樣懷疑過、擔心過、恐懼過),於是在一年六個月內用盡各種方法檢查了七次,把衛教知識看了N次,仍然覺得自己有感染的可能,並且創造出各種災難性的想像,認為自己會是特殊案例,下場是被社會所排斥……。我心中藏了不為人知的秘密,深怕被人知曉將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,最後我選擇封印這個秘密,也不再去用科學理性的方式檢查。

這個秘密與恐懼在沈寂多年後,上天沒有忘記我需要補修愛滋學分,我正式執業後不到半個月,就得面臨HIV感染者前來諮商的挑戰。為了能跟感染者工作,我不得不正視自己內在的恐懼,而且無可迴避。在督導的協助下,我走過這個如履薄冰的過程,完整地說出自己的恐懼,只有看見且正視恐懼,才能降低其原本的威力。我不再去看理性的衛教知識,而是深切去察覺自己的恐懼,那恐懼其實是期待不被排擠、不被歧視,是愛與歸屬的渴望,是目前台灣愛滋權益仍然在努力的。

 

「愛與歸屬」是防治與療癒愛滋的關鍵

 

不管是協助「愛滋感染者」或是「恐懼自己感染愛滋」的當事人,必須看見台灣社會對愛滋恐懼的氛圍,這才是造成感染者適應不良、害怕就醫、不接受自己、不敢現身、喪失基本權益、感受到社會排除的重要因素。身為諮商心理師,如果只請當事人針對恐懼的部分就醫、得到診斷、服藥、放鬆練習、認知干預等,就容易失焦。在我所提及的小故事中,你可以輕易用DSM歸類我有強迫症、焦慮症……等,然而,這些診斷卻無法觸及核心。

環境中的人、事、物若是歧視愛滋、恐懼愛滋,需要醫療的感染者不會現身,有危險行為的人不敢出來篩檢。大家都當作沒這回事,只會造成愈來愈多隱性感染新例,以及感染舊例的死亡,導致所有人更害怕愛滋。深怕自己跟愛滋扯上關係,只好不斷地劃清界線,以確認自己沒被感染,這樣的惡性循環絕非我們所樂見。反之,大家關心愛滋、不再歧視也不再恐懼愛滋,需要醫療的感染者可以放心就醫,得到好的醫療,病毒量下降到幾乎測不到,傳播與死亡的風險趨近於零,過著與一般人無異的生活;有危險行為需求篩檢的人,因為環境友善而放心出來接受檢查,及早發現及早治療,不僅降低死亡率,也透過衛教與諮商取得正確知識,感染新例就會愈來愈少,對感染也不需要過度恐懼。

我曾經去過非洲的賴索托(Lesotho)參與國際志工,在行前說明便知該國愛滋感染佔其總人口數將近四分之一。不過,賴索托在愛滋防治上不走恐嚇式宣導的路線,而是廣設免費保險套索取點。同時,鼓勵每一位民眾了解自己的愛滋狀況去接受檢查,由政府帶頭鼓勵每一個人都要關心這件事。聽當地友人在談愛滋,彷彿我們這裡在講B肝一般地自然,嗅不出其言談中有任何的貶損。

試想若被國防大學退學的「阿立」今天是感染B型肝炎,身旁的人大概會熱心地提醒「阿立」要早睡、生活正常、多運動、保持愉快心情、送上護肝食品……等,生活就這麼過下去了,也就不會有後面的事件發展。B型肝炎與愛滋是一模一樣的感染途徑,卻有著差別甚大的對待,正是來自於對疾病感受的差異。在德國服務於愛滋防治機構的友人表示,台灣目前對待感染者的方式,猶如三十年前的德國。

 

認識感染者才算真正認識愛滋

 

在我陸續跟幾位愛滋感染者諮商後,前述去到賴索托的經驗是很寶貴的。當時參與的國際志工是在一所育幼院住十天,一同與院童遊戲、郊遊、分享課程、進食,該院亦有多名愛滋遺孤。我不能否認腦中確實閃過一些不確定感及些微的擔心,那是來長久被灌輸「愛滋很恐怖」的感受,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不斷看著這些感受的來來去去,繼續待著、自然的相處,使自己減敏感。

由於我不斷地談愛滋、說愛滋、接觸愛滋課程議題,身旁愈來愈多感染者現身。一開始仍然會感到震驚,但慢慢地,我已將這個身份視為一種星座或血型的選項。跟感染者相處,最大的收穫是他們顛覆我僵化的腦袋,我才發現原來他們比你我都活得健康;原來他們更擔心、更不願意傳染給別人;原來他們就在你我身旁;原來不少感染者的人生觀因為愛滋而轉化。我開始走進他們的生命,從他們的故事,我也反思自己是否有好好珍惜生命?是否每天都充實愉快?這些感染者給予的是來自於近身的接觸相處,恐嚇式教育絕對給不了我這些珍貴的資產。

 

諮商心理師能做什麼?

 

我常笑自己是台灣愛滋恐嚇教育最成功的案例。我從小接受的教育、聽的新聞、看的連續劇、接觸的廣告都在塑造愛滋感染者是可怕的、容易傳染的、行為不檢的,甚至標定感染者都是復仇者聯盟的一員,個個都要進行疾病傳播的報復。我以前對感染者的想像便是如此,因此理性的衛教知識無法進到被恐懼淹沒的大腦與心。理智上知道,但是情緒上過不了,這不就是諮商心理師最能發揮的時候嗎?

以目前大部分諮商心理師執業於學校的現況,在諮商室接觸到愛滋感染者的機會不如醫療體系來得高,若我們在執業場域開始進行預防推廣,就有機會幫忙感染者本人。今年十月中旬至十一月中旬,有位來自香港,與愛滋共生21年,而且100%現身的感染者-張錦雄,即將來台巡迴演講。在此也邀請正在閱讀此文的你/妳,一起來認識與了解感染者。

分享完我的經歷和故事,也希望大家能問問自己,如果妳/你真的在諮商室與感染者相遇,妳/你準備好了嗎?